因那影片带来的冲击，丧门几乎无法入睡，却在半醒间作了一个梦。

四周大雾弥漫，看不清身处何处，只有一片血淋；

他脚下流满腥臭的液体，依稀能听见血液从尸身流下的滴答声响。

丧门认出十三具面目全非的死者。这些人就在刚才的影片里，尽情残杀无力的幼子。

然而，丧门没有大恶得报的快感，却是一阵毛骨悚然。

雾散开，他看见一袭染血的星蓝长袍与一把锈蚀的长剑，握着剑的手不是他惯见的白玉长指，而是森然白骨。

“祈安？”

那人回眸而来，竟是半面骷髅，另一半姣好的脸皮对他绽开笑。

不可思议，为什么仍是那么好看？

“回来，不要过去那头。”丧门一边呼唤着，一边踩过尸血追去。“听话，祈安，快回来我身边⋯⋯”

那人返身，他眼前一黑，胸口被锈剑贯穿开来。那人仍是笑着，好似已然忘记悲苦的情爱。

“我真的不愿意像戮杀牲畜那般伤害你，可我快没有时间。死了，就再也没法把你带走。”

“不会的，一定会有法子⋯⋯我们一起⋯⋯再在一起⋯⋯”

丧门被挖开心口，看着自己的心肉被掏出，他疼痛欲死，却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袍，不让他因疯狂而堕落成魔。

“星星，请原谅我。我只是，舍不得与你分开。”

他说了无数似是而非的撒娇话语，而这仅此一回的真正祈求，让他如何能不回应他人儿寂寞的心愿？

所以，杀了他也仅是得偿所愿，何罪之有？

............

晨光从一尺见方的铁窗透入囚房，他和陆祈安都一夜无眠。

陆祈安背着他，有些沙哑地说：“丧门，每次看你自作聪明想抹去我的罪行，总觉得很好笑。你当下根本什么也不知道，只是不停哭着求我住手。”

丧门没好气地回：“废话，你被砍砍看，那真的是痛到哭爸，我没有逃走已经是极限了，叫两声不行吗？”

陆祈安没说他计较的点又微妙偏移，只是将冰凉的手覆上他胸口，确认他的心脏仍有力地跳动着。

丧门看他一个颦眉就心软，轻声道：“没关系，那么久了，不会痛了。”

“说起来，其实我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。”

“那是软弱的凡人，你不一样。”他因为自身双重标准，没有底气要求世人。“我知道你做错很多事，当时的你没有选择的余地，所以你不要对自己太过苛责。现在有我看着你，天塌下来也有我撑着，你就不会再犯了。”

陆祈安听得软下眸色，丧门希望友人释怀，笑两下给他看，对方却轻叹一声。

“丧门，你以为只要你既往不咎，咱们就能重归于好，回到儿时那般纯真的情谊。可我不需要你原谅，因为我不可能原谅得了我自己。”

丧门呼吸一滞，明白陆祈安从他知情千年的故事后，就不打算回头。

叩叩两声，少徒科长在牢门前用指节敲打铁栏，打断丧门的话。他今日仪容依然一丝不苟，只是眼神有些沉郁，似乎遇上什么棘手的麻烦。

“犯嫌陆某，家属来探监，准备一下。”

…………

公关小姐徐明之将近五年没见到陆判踏入公会大门半步，一见他阴沉的讨债脸，就笑咪咪地迎上去，完全不是平时敷衍奥客的服务业笑容，看得追求她的男性法师搥心肝。

“陆二公子，要喝茶吗？”

陆判对徐美人的殷勤毫不领情，冷冷道：“我好不容易才请到公假，别浪费我时间，叫你们负责人出来！”

“好的！”公关小姐小跑步回到柜台，同时拿起两支电话拨给少徒父子，一边告知陆家老二以阴曹判官的身分来踢馆，一边偷觑着陆判挺拔的黑西装英姿开小花。

过了一会，大厅上方响起满腹思念的呼唤：“二哥！”

陆判本来正濒临爆发的界线，一望见那张欣喜的笑脸，脸庞和心口的冰霜全都化开了，只余一抹柔情。

他的弟弟们飞奔到大厅，像是饿坏的幼雏发现归来的大鸟妈妈，抱住陆判就不放了。

“二哥、二哥！”

“你们是怎么了？”陆判被两个惹祸精前后用力包挟，有点呼吸不过来，叫他们别丢人现眼、快住手。

丧门听话退开，而陆祈安还腻在他怀里不走。

“老四，有没有被欺负？”

陆祈安可怜兮兮地呜咽两声：“那些老家伙喊打喊杀，实际上，谁敢动我一根寒毛？”

“那就好。”陆判心疼地揉着小老四的软发。

少徒科长带着一本红皮线装书赶来，那是公会特有的记录法器，能一字不漏地记下证人的说词，并且判别出谎言与否；

但陆祈安除外，因为他说谎不用眨眼，连老天爷也骗。

“公会调查课少徒明赫见过阴司陆判大人。”少徒科长躬身致意。

公会办案常与死人脱不了干系，所以格外看重与阴曹的关系。公会专员常言：可以冒犯神明，不可以得罪鬼差。

“你就是主办的调查员？”陆判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，先把滥捕他弟的职员揍一顿再说，但看少徒科长并没有公会腐败的恶息才作罢。“正好，你们要证据，我就带证据过来。”

陆判手一挥，十三名戴着脚镣手铐的亡魂幽幽现形，他直接把被杀害的“被害人”带来跟公会对质，看那些构陷陆祈安的小人还有什么话说。

“你这么做已经越界行事，知法犯法。”少徒科长不免被这阵仗震慑，那些垂首的鬼魂都是常来他家走踏的伯父们，每一个他都认识。

“我本身就是阴律。”陆判瞥过亡魂一眼，曾经的加害者如今只能颤抖如风中糟糠。

“感谢您的合作，我会派员取证，但不予相信。”少徒科长诤然以对，“你是嫌犯的义兄，难保你不会仗着阴差职权，威逼亡灵就范。”

“小子，你知道这家伙我养了多少年？整整十五个年头！他喊过的『二哥』比『爹爹』还多次，就像我的孩子。你说的对，就算人是他杀的，我也会把这些倒霉鬼舌头割下来，要它们永远闭嘴，但我没有。公会有法子，就从这些亡魂问出所以然来！”

少徒科长才想请调鬼通事来侦查时，公会七楼高层的老干部就杀出豪华办公室，杀气腾腾来阻挠。第一个冲来的是从副会长位子退下来的尉迟总顾问，全公会都听见他的大嗓门叫嚷：

“不准说！”

那个年届七十的老人气喘吁吁地来到大厅，神色夹杂惊恐和愤怒，白浊的眼狠瞪着陆判。

“好啊你，你就不怕那个男人永远回不来？”

这招上次丧门在医院就见识过了，拿父亲的安危威胁孩子，不可不说卑鄙无耻，但却对陆家兄弟效果非凡。

可惜老招早就过时，陆大哥已经远渡海峡寻获浪迹天涯的父亲。陆判每旬都收到义父的家书，和他聊着风土民情，仿佛他这些年没有离开过那个家，一直在他身旁支持着他。

老三屡次问他想不想干爹？他才不像上下两个兄弟一样，都二、三十岁还没断奶，遇事只会哭爸爸。但如果是悲伤时脑中响起义父温柔而坚定的话语，那他算是想过几回。

至于信末那句“爸爸好想宝贝盼盼”，就太恶心了，以为他还是十来岁的冬瓜吗？被他选择性无视。

陆判看向尉迟顾问松垮的老脸，说声“齐了”。